
“腐肉生蛆"這篇文章刊載於1996年11月18日民生報醫藥版,"白袍心聲"的專欄。雖然已經是24年前的事,前幾天整理文件時,看到當時的剪報,仍是震撼不已。

這件事發生在林口長庚醫院皮膚科的門診區。文章還原如下:
前幾天有位乾癬的患者問我:「什麼東西不能吃?」我看見他的嘴唇及牙齒都是檳榔汁的痕跡。
「只要是能吃的東西,都可以吃。乾癬與飲食沒有多大的關係。但是,嚼檳榔容易發生口腔癌卻是不爭的事實。」嘴裡說著話,心中卻浮現去年的事。
我的先生是血液腫瘤科的醫師,他常把有皮膚病變的患者轉介給我。那天上午,他打電話給我:「不要怪我轉介這個病人給你,實在是『捨你其誰』?」聽起來口氣很奇怪,不像他平日的態度。
病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,坐在輪椅上,由太太推來的。他用紗布把下半段的臉遮住,形容憔悴枯萎的癱在椅子上。我翻開病歷一看,上面寫著:口腔癌末期患者,口腔內的惡性腫瘤已穿破左面頰,凸出在外,併多處癌變轉移。目前,首要問題為『因居家照顧不週及免疫機能不足,導致腐肉生蛆』。
拿掉紗布,我才曉得我先生說話的含意。他實在不好意思把這種病人交給別的醫師看,任誰看了,三天都吃不下飯。
病患的左臉頰已被一大團的爛肉取代,惡臭的味道使得跟診護士放下換藥器械,拔腿就跑。我驅前看個究竟,「不是說腐肉生蛆嗎?怎麼沒看見半隻?」心中正嘀咕著,說時遲那時快,突然有一條白色肥肥短短的蟲體快速的鑽出肉面,又迅速的鑽回去。什麼可怕的情景沒見過,但是親眼看到活生生的蛆與人共生,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驚嚇。
只見病人掉下眼淚,用手勢表示要自殺。病人的太太也哭著說:「詛咒人家不得好死,應該指的就是這樣吧!」她還說:「有時蛆還會從嘴裡跑出來,因為裡面是相通的啊!你想想這是不是生不如死呢?」
為了安撫他們的情緒,我趕緊恢復見怪不怪、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連口罩也沒戴,只戴上手套,將浸了消毒藥水的紗布貼在他的臉頰上,看看能否嚇嚇那些蛆。和我一起處理病患的住院醫師是個極愛乾淨的人,當天中午他無法下嚥。
事後我問起這個患者的情況。我先生說:「原先是我們血液腫瘤科的專科護理師處理,她是一隻一隻用鑷子抓出來的,勇氣和愛心可嘉,可是總是抓不完。那天可能是抗癌藥開始奏效,當天下午就不再見到那些蛆了。可是很奇怪,化學治療已經打三天了,為什麼到那天才突然發揮效果?而且那些蛆不分大小,一下子就全不見了。病人的太太言之鑿鑿的說:是見過妳之後,才全不見的。難道是消毒藥水有效?還是蛆看到妳就嚇死了?」他接著說:「這個患者嚼了四十年的檳榔有這種結果,已經無法挽回。可是那些來探望他的好兄弟們,竟然仍是一邊說話,一邊嚼檳榔。實在叫人擔心。」
每次看見有人嚼檳榔,我都會想起那個嘴邊爬著蛆的男人。
註:感謝長庚醫院血液腫瘤科王正旭醫師校稿,雖然他很悲觀的說:「嚼檳榔的人不會看你的文章,看你文章的人不會嚼檳榔。」我還是要盡一盡醫師教育民眾的責任。
這篇文章刊出之後,獲得廣大的迴響。許多人寫信給我,其中有一位老師說:「我們確實是那一群 “愛看你的文章,也不會嚼檳榔的人" ,但是我們會努力教育下一代,讓他們知道嚼檳榔的可怕後果。也會請這些年輕人將你文章中的警示,傳達給他們的父母親知道。」
我有個開餐廳的朋友也告訴我:「在我餐廳工作的廚房師傅及打雜的工人,常常到處吐檳榔汁,把廚房及廁所搞得髒兮兮的。自從我把你的文章影印,貼在廚房及廁所的各個角落之後,環境變得好多了!」
後記
1996年「腐肉生蛆」這篇文章刊出的時候,我正隨著外子到檳城參加國際性的癌症醫學會。會後,這一群來自台灣的腫瘤科醫師及眷屬們,聘請華裔的導遊帶著環島參觀。當時,有人問導遊:「檳城又稱檳榔嶼,怎麼逛了半天,卻未見一棵檳榔樹?」
導遊回答說:「整個島上只剩下幾株種在國家公園裡,讓後代知道什麼是檳榔樹。」接著,他很驚訝的回問:「可是,吃檳榔是過去生活落後的舉動,我們早已知道吃檳榔會損壞牙床、會得口腔癌。如今,哪有人會這麼笨,明明知道吃了會死,還去種來吃?你們不都是治療癌病的專家嗎?怎麼還會問我為什麼不種檳榔樹?」
我們視東南亞是落後地區,常自以為文化水準高人甚多。哪知,他們不屑去種的檳榔,我們卻還花錢去買。一時之間,我不知道是誰民智未開!
1997年2月25日,我收到行政院衛生署的公函。

從此,提筆書寫衛教文章,成為我在醫療服務之外,另一項為社會貢獻心力的方式!值得欣慰的是,這些年來,嚼食檳榔的情況日益減少,因嚼檳榔導致口腔癌的病例也在減緩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