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9日癌症希望基金會抗癌祈福織愛集氣活動

我是個醫師,也是個醫師的太太。平日我在教學醫院工作,早上七點半開早會:與同事討論疑難雜症、探究治療新方法,然後九點鐘開始看門診。萬一,當天上下午皆有門診,我常從早上九點看到下午一點四十五分,再從下午兩點看到晚上七點。如此忙碌的醫療生涯,讓我回到家以後,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醫院中的事。

偏偏外子與我的親戚朋友特別多,尤其外子來自南部鄉下的城鎮,在這些著重鄉親感情的地區,只要有點沾親帶故,就會人情關說個不停。不只夜晚時間打電話來家裡要求找床位、有時還要我們火速趕到急診探視「親戚的朋友的親戚」。更不可思議的,外子有次到急診診治自己的老病患,竟然被人攔住,對他說:「你不就是某某人的兒子嗎?我可是看你從小長大的,趕快幫我找個床位好住院。」

所以,只要是不熟識的人打電話到家裡,我都會擺出撲克面孔,用著既冷淡又苛刻的語調說話:「王醫師不在家,還在醫院裡忙著呢!不知道幾點才會回來。」或是說:「你以為長庚醫院是我們開的啊?想要住院就有病床?」一傳十,十傳百,外子的親戚朋友口耳相傳,知道他家有個兇婆娘。

猶有甚者,親戚朋友的困擾外,竟然還加上病人及病患的家屬。可是,我發現外子對親戚朋友的請託還時有怨言,但對病人的態度卻出奇的溫和耐心。

有一陣子,經常有個罹患末期胃癌的女性患者打電話到家裡來。我聽到丈夫溫柔的對她說:「還很痛啊?再多吃一次止痛藥沒關係。明天到門診來,我再幫你想想辦法。」想到我有時因看診晚些時候回家,一聽我喊累時,外子就說:「為什麼要限一百八十號,限個一百人次不是輕鬆愉快嗎?病人沒有你,又不會死!」當下我覺得他對太太和病人的態度真是天壤之別,氣得要命的回他:「病人就是有了你,也不會一直活著!」

有一次,是病患的丈夫打電話來的。我還說:「怎麼,他奇怪為什麼太太活了那麼久,還不死啊?下次請他找個笨一點的腫瘤科醫師不就成了!」

今年一月,外子遞給我一封病患家屬寄給他的信。信裡寫著:「這是一年前要寄給您的卡片,因為思想混亂而未著筆。⋯⋯感念於您悉心的用關懷的態度治療我的妻子,而且不怕麻煩的給了我們您府上的電話。讓我們在我太太的餘生中無後顧之憂,而且勇敢、快樂的和我們的女兒渡過了一年多。⋯⋯」他們兩人都很年輕,是他在澎湖服役時,把她娶回台灣的。婚後幸福快樂,可惜好景不常。當她懷了第二胎時,發生了劇烈的腰痛。經超音波及剖腹檢查後,才知道是末期胃癌轉移到卵巢及骨骼。除了終止孕期外,並轉給腫瘤科醫師做進一步的治療。在末期胃癌的診斷下,外子照顧了她一年多。她過世時,孩子不到四歲。

     看過信的晚上,百味雜陳,無法入眠。想起我每一次接到電話時的刻薄嘴臉,有點不好意思。可是下意識裡,我仍然為自己辯白:「我為什麼要承受這些干擾?我們白天在醫院中已經克盡職責,至少晚上可以讓我們休息一下吧?」

我把我的想法提出來和丈夫討論。可是,這個腫瘤科醫師說:「面對死亡的恐懼,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。不管怎麼樣,我仍然會把我的電話留給最需要幫助的病人。當他們害怕無助時,可以找到我。」他淡淡的笑一下,拍拍我的手說:「我得陪他們走完這一段路!這是我的責任,也是你這個醫生娘的負擔!」

2010年11月14日癌症希望基金會的世界抗癌宣言遊行活動

這篇文章是1994年之前,住在林口長庚醫院醫護社區時寫的。重新翻看,仍是悸動不已。除了羞愧自己當年的自以為是,更訝異的是25年後的今天,那個腫瘤科醫師對待病患及家屬的態度仍是一成不變。我們依舊在開車,在吃飯甚至在睡覺的時候,接到求助的電話。改變的只有他的手機號碼(長庚醫院經常在換電信公司)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