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大學同學簡醫師在南部開業,上周他將一名患者轉診過來。這個八十多歲的女性患者兩隻中指糜爛十多年了,近一年來更從爛處長出紅色的腫塊。她一直不敢看醫生,這次痛到無法拿東西,才由家人陪同就醫。按照地緣關係及皮膚的變化,我診斷她是因過去長期飲用含砷地下水,而引發皮膚病變並導致鱗狀上皮細胞癌。我建議她立即切片檢查,以查明真相。癌症的診斷與治療,一定要有病理檢查做根據。她考慮良久,才勉強答應。隔週回診看報告,病理報告寫得很清楚:「中等程度分化的鱗狀上皮細胞癌。」

病人試探性的問我:「是惡性的嗎?」

「是的。」我眼神直視著她,很堅定的回答。

她的臉色一變,靠在女兒身上,幾乎昏厥。她的女兒以責怪的口吻說:「我正想警告你,不要告訴她。沒想到你竟然回答的這麼快,讓我措手不及。」

「不能接受事實的是你們家屬,你們總是自以為好心的隱瞞事實,以為患者無法接受。結果,患者不知事態嚴重,一再延誤治療,反而喪失時機。」
我很嚴正的說:「你想想看,兩隻手指爛了十幾年,不是很反常嗎?病人害怕惡夢成真,不敢找醫師看病,你們家人生活在一起,竟然沒有督促她就醫。如果我不坦白告知,她一定無法配合一連串的檢查及治療,那麼我豈不是和你們一樣在害她?」

氣呼呼的說完後,我想起一件悲痛的往事。

1988年,那是我最後一次親手動刀為病人做皮膚切片檢查。(說明:教學醫院的皮膚切片都是資深主治醫師交辦住院醫師處理,但女病人說她不想給男醫師碰觸皮膚,希望我親手處理。)

病人是我的朋友,她和我從小一起學芭蕾舞、一起長大。後來我北上工作,她留在台中結婚、生子,過著幸福的日子。那天,她專程北上找我看病。當她打開上衣,露出兩側乳房給我看時,我真無法相信眼前所見。大小不一的紅色腫塊從皮下頂出來,散佈在兩個乳房上。

我問:「變成這樣有多久了?難道你先生都不知道嗎?」

她說:「一年前,我先是摸到左側的乳房有一個硬塊。我以為是先前因意外懷孕又做了人工流產後的漲奶,心想熱敷可能會好。搞了好久,覺得腫塊好像有變大,我好怕是乳癌,可是我還那麼年輕,怎麼可能?我也不敢看醫生,我一直等看看會不會消。後來竟然又在右側摸到一個,我想乳癌怎麼可能會兩邊都有,就放心多了。哪知最近在皮膚上開始出現這些紅色顆粒,不知是汗疹還是過敏,所以來找你看看。我先生一直都知道這件事,但我要求他不要讓我的爸媽知道,免得他們擔心。」
她從小生活富裕,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,個性善良溫和,是個典型的傻大姊。

我還記得當天,我一邊掉眼淚、一邊替她做切片檢查。
我真想罵她為什麼這麼笨,真恨她的先生竟然眼睜睜的看著腫瘤坐大,真氣我自己因工作忙碌而疏於與她聯絡⋯。年輕女性得到乳癌的惡性度及轉移率遠高於更年期以後的女性,一側有乳癌的人,另一側也出現的機率,比正常人更高。現在,乳癌已經轉移到皮膚上,幾乎已喪失良機。

不到六個月,她病逝於醫院中,死於乳癌轉移肺部所造成的呼吸衰竭。
過世前幾天,她的意識還清楚時,我去看她。
我握著她的手,無法開口。我本來就很愛哭,這時更只能任憑淚水掉落。
她說:「我真不懂,大家都說不要緊,只要接受治療就會好,可是我怎麼愈來愈喘不過氣了呢?這幾個月來,為了醫病,我把孩子交給父母照顧。反正大家都說會好,等好了再回去看他也不遲。好久沒見到他了,我好想我的兒子喔!」
等到孩子被帶上來見她最後一面時,她已經意識昏迷,永遠無法親眼看到最掛念的人。

一開始,她怕父母擔心,有病不敢說;後來,父母怕她承受不了,要求醫護人員不得對她說實話。
結果,一再誤失良機:誤了治療的黃金時機,誤了利用最後時日與家人親密相處的機會。

這一次,又是舊事重演。想到我的朋友,我不禁悲從中來,久久不能自已。       

「出處說明」
這篇文章收錄在1999年5月出版的『皮膚科醫師說故事-1』。並於2015年5月,第六刷的時候,因為心情無法平復,我追加了一段記敘。

「後記」
重新翻看這篇文章之後,想起當時的情景仍是不勝唏噓。對於這樣的結果,我仍是既氣憤,又捨不得。

如果一切能夠重來:
當她一摸到乳房腫塊的時候,就馬上找醫師做檢查,然後就接受治療的話,我們現在應該是坐在咖啡館裡,閒話家常,享受生活的順心寫意。她會問我保持年輕美麗的方法,而我則會請教她如何面對青春期的兒子。她的兒子年長我的兒子三歲,可是我想他可能對生母完全沒有印象。我朋友的丈夫在她過世不到半年,就以孩子需要人照顧為由,另娶了繼室。

我希望藉由這篇真實的人生故事,提醒我們女性同胞更正確的珍愛自己 。只有面對疾病的心態健全時,才能維持身體的健康,掌握人生的幸福!

 (感謝長庚紀念醫院血液腫瘤科王正旭醫師校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