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王正旭醫師口述,王貞乃醫師記錄
我是腫瘤專科醫師,專門處理癌症的相關問題。
我的病人常在臨終前對我說:〝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的照顧,我到了那邊以後,如果你遇到困難無法解決,我會回來幫你的!〞我聽了總是又傷心又感激。可是我都未曾感覺到他們回來看我。
因為職務的關係,我大概一季需要到廈門長庚醫院一趟,與在當地的陸籍醫師溝通,同時進行住院醫師的再教育課程。
民國98年12月30日的晚上,遇到同樣在廈門長庚醫院做病患服務的皮膚科楊主任。他已經邀請我好幾次一同用餐,都因為我工作忙碌而作罷。這次他更是堅持要在我12月31日離開廈門前,請我吃頓飯。在場的還有舊識行政高專賴先生。就在快用完餐要離開時,賴先生接到緊急電話被告知有位VIP病患情況不好,將送至急診處,醫院公關請行政值班的賴先生到場幫忙打點。
三個人中,只有我住在醫院的宿舍裡,就在急診室旁邊。我想賴先生到了醫院也插不上手,就是處理好了也會因為太晚而無法回家。所以我就自告奮勇代替他去急診室了解情況。
我到急診室時,病人還未送達,我就在內科辦公室整理資料同時換上醫師服。過了一陣子,才被告知病人已到。
急診室當晚的值班醫師是陸籍的年輕醫師,所以我就全然擔當起診治的責任。陪同病患前來的兩個年輕女人,有一位應是陸籍的看護,她急著撇清責任,一直說 :〝昨天還都好好的,今天才說有點累。以前也有這樣過,輸了血就好了。你們趕快準備吧!〞
病人張先生很疲憊的低著頭,不想說話。我向他自我介紹時,他才抬起頭來看著我。四目相接之時,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,這常在我的老病患要走時,我才會感受到的。有了這種不祥之兆,再加上他的病史(肝癌末期併肝功能惡化),我擔憂他的疲倦是敗血症合併電解質不平衡所致。緊急放置靜脈輸液,也抽了血去確認。但是趕快做心電圖檢查,是最快知道有無高鉀血症的方法。可是陪同來的女人們卻七嘴八舌的阻撓,聲稱:〝輸了血就會好的,何必做這做那的。而且都缺血了,你們還一直抽血,到底會不會醫啊!叫你們的院長來,我們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哪!〞
很不幸的,院長去北京開會。病患張先生在台灣的主治大夫陳醫師一直連絡不到。更糟的,因為病患不舒服,無法躺平,心電圖也做不出正確的圖像,因而也無從判斷嚴重程度。就在驗血報告出來,GOT 1140 (正常值 35以下),Bilirubin 30.8 (正常值 1.4以下),鉀離子 7.65 (正常值3.0 — 4.5),白血球 23000 (正常值 4000以下),血紅素 7.5 (正常值 13.5 — 17),….,讓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時,病人的心跳呼吸突然停止。
我立即往病人胸口壓下,要開始進行心肺復甦術。沒想到病患突然從口中吐出大量鮮血。在旁的兩個女人也同時哀號說:〝都是你啦,叫你輸血就沒事了,竟然還把他壓斷了骨頭,讓他吐了血。這叫我們怎麼向他台灣的家人交代?〞
我做總指揮,囑咐護士抽取急救藥物,一邊做心肺復甦術, 一邊計算施打的劑量,還得同時矯正他嚴重的高鉀血症。幸好當晚值加護病房的是林口長庚醫院訓練出來的胸腔科林醫師,雖然年輕但能力極好。他聽說急診室有急救事件,就立即衝過來支援。我們兩人輪流做心肺復甦術,極力想挽回張先生的命。
就這樣忙了三十分鐘以上,病人還是無動於衷。趁林醫師在處理時,我走出急救室,向聞訊前來的病患友人解釋狀況。〝張先生的情形很不好,現在還未救回來。〞
他的廈門朋友說:〝他的女兒明天一早會從台灣搭乘最早一班的飛機過來,可不可以撐到那個時候?〞
我不知怎麼回答,我也希望能撐到我離開廈門啊!我對著焦急的友人搖搖頭,不置可否的回去急救室。
當再輪到我做心肺復甦術時,病人突然喉嚨開始有蠕動的聲音,同時掙扎著想翻身。天啊,他突然活過來了!而且還睜開眼睛,瞪著我看。我趕緊大聲的對他解釋目前的情況,並且請他不要與呼吸器對抗。只要內出血的病情穩定、血鉀回歸正常,細菌性敗血症得到控制,他就可以走出醫院。這時在台灣的主治醫師也連絡上了,他氣急敗壞的說:〝上周他的情況就很不好了,還要他住院治療,也警告他不可離開台灣的。沒想到他還是做了傻事。〞
病人暫時穩定了,我請護理人員幫忙清理現場,再請張先生的朋友及看護進來探望。顯然大家都鬆了一口氣。張先生雖然很疲倦,但神智清醒的對大家搖搖手。等張先生情況更穩定以後,就送進加護病房做後續的治療,剛好幫忙急救的林醫師就是值班的醫師。我才放心的離開醫院,回到專家樓的宿舍裡。看一下時鐘,竟然已是98年最後一天的清晨。
躺在床上,思想還是一陣混亂。為什麼我要多管閒事的代替賴先生去急診室?為什麼和我毫無關係的病人,卻會與我一起在生死線上拔河?為什麼明明救不回來的病人,卻活了過來?生命與生活實在是奇妙而且無法解釋!
98年12月31日下午,我要搭飛機回台灣。我利用中午的空檔,打電話向值加護病房的林醫師道謝,非常感激他昨晚的拔刀相助。沒想到他卻稱讚我說:〝我從未見過在急診室做心肺復甦術時,可以像你這麼從容不迫,又處置得宜。也很高興能與你共事,又能學到本事!〞
我也走到急診室,向昨晚的夥伴們道謝同時告別。值班的陸籍醫師趕緊把我拉到一旁,小聲的問我:〝請問你怎麼知道要用這些藥去救這個病人?高血鉀症都是這麼醫的嘛?到底葡萄酸鈣(calcium-gluconate)是多久注射一次?而且為什麼俾士敏 (jusomin )一次就要用上4劑?……〞我很高興他願意提出問題,也保證會要求醫院的醫教會加強急診室的教育課程。
晚上回到台北溫暖的家,我就一五一十的將當晚的整個事件說給妻子聽,並且告訴她,我無法理解為何有那麼多的巧合同時發生。
〝你的那些老病患實現了他們的諾言,回來幫你的。〞她微笑著說:〝我們都了解醫學的不確定性,也能坦然接受生老病死。但是在當天晚上,陪伴著病患就醫的並不是他的至親。如果病患就此往生,看護絕對會把責任全推到當晚的主治醫師身上,那個人就是你。再加上當時又找不到院長,又連絡不到原來的主治醫師。可以想見病患的家屬如何能諒解這些意外?更何況廈門長庚醫院正要積極表現強大的醫療能力時,竟然無法立即挽救長年接受醫療的老病患,而此人又是廈門當地有頭有臉的耆老呢!〞
我的妻子很慎重的接著說:〝他應該是被你的那些已在陰間又懂得人情事故的老朋友們推回來的。他們了解如果病人不活過來的話,當晚大家都會很難過的。尤其是你,恐怕除了心情惡劣之外,還處境難堪。〞
我們一家人站在頂樓的陽台上,看著民國99年的午夜星空,到處綻放著絢麗煙火。妻子拉著我的手,對著天空說:〝謝謝你們了!〞
